从喜马拉雅山走来[文/孙恂]
喜马拉雅山深处,花树斑驳,行者裸体长发,山腰洞穴里,一碗埃及豆,一钵泉水,这便是他的归宿。有上师圆寂,盘坐于木架上,弟子们抬架向山外缓行,送上师赴恒河葬。途中,一个弟子泣道:师傅还不能走。上师叹一声:“哎,那就回去吧。”佛为不二法门,永恒即此刻。
喜马拉雅山之东行,系五彩氆氇洗衣女唱道:“金瓶似的小山,山上虽然没有寺,美丽的风景让我流连;银瓶似的小潭,潭中虽然没有龙,清甜的泉水让我沉醉……”六月,雅鲁藏布江水暖,女人们边洗衣边歌舞,草滩上虹霞一片,这是洗衣节,男人也醉了。
世俗的日子日日年年,辛劳即是快乐,此刻即是永恒。我的母亲爱洁净,腊月上河洗衣,用棒槌砸个冰洞,她说水是暖的。天蒙蒙亮,赶早市的菜农路过,悄声说,这女人又赶在咱前头了……母亲收拾晒在丛树上的衣服,忽见雪地上有个黑点点在动,拣在掌心细瞅,是苍蝇!进门她舒掌给父亲看,说苍蝇也进化了,腿上长了黑毛毛,难怪它能过冬了。
我病倒如死人,一举一动由母亲代替。她已六十岁了,每天忙我忙自己的病,还忙花和鸡。鸡比我懂事,有只“澳洲黑‘,晚上8点钟还要再下一个蛋,结果累死了,母亲把它埋在花池子里,那是三年困难时期,每人只供应3两肉。母亲种满花池西番莲,半人高,紫绒毯似的。街上行人进来看,说给我一枝行吗?母亲就剪长长的几枝教人家插瓶。母亲七十岁时自己觉得老了。七十四岁病倒,住了40天医院,要回家,哥姐知道她不放心我,回家第8天她昏迷了,最后一句话是问我:吃饭没有?
我没有听母亲说过“生命”这个词,好象也没讲过什么大道理。她做她该做的喜欢做的事情,不问为什么,只想怎么做好;没有欣喜若狂,也没有叹息,即使我病危时她也没流泪。母亲的一生,如一碗豆,一钵水,平静地承担此刻。
念了几本书的人如我,偏要在生命之外寻找一些“意义”,在灾难中更是把“意义”雕塑成“支柱”,甚至狂妄到与生命讲价值的地步,事事掂量值不值,偶然凭良知做了“傻事”,赶紧贴上“高尚”、“奉献”之类高价标签,以便赶上行情,于是世界商场日益繁盛,心灵之湖一片市声。人,真的能算清生命帐么?
一位成名的女演员辞职回家,照顾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,十几念过去,她的秀发已成秋草,女儿依然瘫着;有位中年学者,亲自照料、训练患孤独症的儿子,像著书立说一样的查资料,访专家,参加交流活动,她清楚这种病没有治愈的希望,仍坚持不生第二个孩子。在北京儿童福利院,我看见红地毯上躺着几个脑瘫婴儿,年轻的护理员耐心地一勺勺喂饭,据说这些孩子只能活几年。我望着姑娘们美丽的脸,好像红润渐渐隐去,不忍再看。回来我就讲应该让无望的婴儿安乐死。可是一位朋友说,上帝让这些孩子降生,是为了让人类学会爱。爱即生命,即是承担,与时空无关,与功利无关。孩子说“妈妈,我爱你”,是需要母亲的爱抚和保护,当他成人时,贺年卡上仍写着“妈妈,我爱你”,或寄一点钱,那时为了消除愧疚。恋人们说“我爱你”,是彼此需要的盟约,一旦无可取了,各奔西东。你指着笼里的鸟说“我爱鸟”,指着瓶里的花说“我爱花”,这个话其实应该是鸟和花们说才对,因为它们是将生命许给了你。大兴安岭的守林员也许说过“我爱森林”,可是他喜欢吸烟,引燃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。克拉玛依的几个人可能说过“我爱教育事业”,可是他们需要上级的奖励和提升,将几百名孩子和教师葬身火海……
请不要说“爱”!需要什么的时候,请直说”喜欢“吧。爱是禅,是空灵中的给予,不能思索,也不能说;想明白的,说出来的,已不是爱了。参悟爱,不必拜名寺上师。列车行驶,有绿旗摇过来,未及看清摇旗人的脸便一闪而去,他是无名小站的守站员,或许你见过荒原上的养路工,孤岛上的航标工等等,这些在生命关口一闪而过的人,在你心头闪过的那一瞬,你是怎样的震颤和感动!
我在部队医院住观察室,隔壁住一位青年军人,姓谢,为修养员们送书报,很少说话。一夜,小谢不停和人说话,天亮时才没了声音。早上我见他的窗外晾着衬衣裤,问护士小谢怎么了?答说他转院了。过几天小谢的连长来取走一包东西,原来那夜小谢死了。他是因核实验得了白血病。他24岁。为什么总是想他,想流泪?活着的人,无论多艰难,还有改变的机会;在人群中即使争吵也有个对象。当心中只有“我“的时候,没有了“给予”的空间,爱从何来?“我”,是大寂寞。如果摘掉“我”的帽子,打掉它的威风,“我”变成了“找”。找什么?找爱。
一本美国小书《廊桥遗梦》,惹得千万人唏嘘嗟叹,不过是说一位年长的摄影师遇到了一位少妇,彼此找到了寻找的人,四天欢悦,无奈分离,终生思念。这仅仅是个爱情故事么?好象是个寓言。摄影师在文章中写道:“对有些古老的风我至今不解,虽然我一直是,而且似乎是永远乘着这些风卷曲的脊梁而行。我徜徉在零度空间,世界在别处另一种物体中与我平行运行……一种现实洋溢到另一种现实中去,那是轻柔的互相缠绕,而不是这个充斥着准确性的世界上所惯见的那种齐整的交织……于是我在这世外的现实之上、之旁、之下及周围缓缓运行,总是强壮有力,同时也献出自己。”他说他“从零度空间落下来…落在她的体内”。我理解为,他感受的零度空间是生命的初始,即爱。当生命的我与现实的我重合的时候,那就是爱。(我的解释已经犯了大忌)。这样的重合,爱情之外,无处不可,但远非事事具有。于是便寻找,到艺术科学中,到宗教中……于是背井离乡,深山海角,也许找到了,也许更茫然。细想想,喜马拉雅山中的上师和我的母亲有什么不同呢?
经过三十六年的寻找,我从绝症中找到了自我康复的通道,可是我忽然怕死了,康复的目标顿然失落。也许我也处在了零度空间?就在我写这段文字的前一天,电视里报道了印地安第一位女酋长,她叫曼吉拉,是位经济学家,从繁华的大城市返回彻诺基部落。真不敢相信,这位键硕欣然的酋长,也曾患过重症肌无力症!她,是从零度空间落下来?或许,她从喜马拉雅山中走来。
刊于《三月风》1996年第2期,获该刊 “维纳斯星座”散文大赛一等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