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丝带[文/孙恂]
百年前,中日甲午战争发生在这里;50多年前,日本人再次践踏这里。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——山东省威海(卫)市。威海人本可以大书特书他们的壮烈史实,但威海人的脾气是用行动说话。
近闻日本首相村杉富士通告国民,不准参拜神社追悼二战亡灵。这个明白的态度,触动我想讲出沉没心中多年的一件真事,是母亲讲给我的。
日军进占威海卫那年,姐姐4岁,还没有我。我家住在北山坡上,下边是个山口子。鬼子在道边修了半人多高的掩体,派兵昼夜把守。过往山口的,不时有人被刺刀拦住,鬼子掉过枪把乱杵一通,若稍有反抗,便被怀疑是游击队,当即刺死。我乡下表姨生孩子的第二天,姨夫进城向岳母报喜,也许是他满脸的喜气让鬼子犯了疑,硬说他是游击队,姨夫比手划脚说不通,就骂:“娘的,你石头缝儿里面蹦出来的!”不知鬼子听没听懂,一刀刺在姨夫胸上,他张口瞪眼扎撒着手,鬼子蹬了一脚,他才倒下去。表姨得信儿,下身血流不止,也死了。
鬼子岗哨经常丢,掩体改成水泥地堡,还是丢,后来又加了双岗。两个鬼子不敢呆在地堡里,时常躲在我家门外,打杀的事少了,既紧张又无聊。
我家门口有棵老梨树,常有老人在树荫底下下棋。有时,鬼子凑到下棋老人背后,老人们不动声色,三下五除二结束战局,抄起小板凳,散了。其中一拐一拐的冬姥爷是甲午海战的老兵,连日本小鬼子带汉奸他骂了几十年,如今有没有什么举动,谁也说不准。
有时,母亲和邻居女人们坐在梨树下做针线说话儿,姐姐蹲在一边玩抓子儿。鬼子笑盈盈凑过来想搭讪几句,女人们便低头飞针走线,不再言语,姐姐瞪眼瞅一阵枪刺,接着玩。
这情形就这么持续着。
一天,母亲领姐姐从山下姥娘家回来,年轻的鬼子哨兵跨前一步挡住门,从军装里掏出个扁盒子打开,里面是红红绿绿的糖块,他俯身送到姐姐面前,姐姐往母亲身后躲。他想了想,拿了一块吃给姐姐看,同时去拉姐姐的手,母亲一把搂过姐姐挤进门里。
父亲病着,听母亲讲刚才的情形,脸色沉重。
晚饭后,母亲在灶间拾掇,忽听敲门声,停停又敲。母亲进里屋,看着父亲。敲门声急躁起来,父亲示意开门。
门帘挑起,那个年轻鬼子跨进里屋,一股冷风几乎扑灭炕桌上的油灯。他握枪警视一周,盯着躺在炕上的父亲,父亲从枕边摸出个药瓶递过去,他看了又看才还给父亲。随后,脱下大衣,从大衣兜里摸出一粒钮扣在脱落处比了比。父亲示意母亲接过来,母亲不动。父亲挣扎坐起,边戴眼镜边吩咐母亲“拿针线来”,鬼子接过针线笸箩说“我会的”,并请父亲躺下。
灯光幽暗,他在笸箩里翻拣适用的线,然后穿针引线缝起来,动作利索又轻巧,母亲看直了眼。缝着缝着,针停住了,他抬起头,低声说:“我是裁缝,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,我还没娶媳妇……”哽了好一阵他又说:“出发的时候,母亲昏倒了……我不会再看见父母啦!只有骨灰运回去……”他眼里涌满泪,忽地把头埋进大衣里。
母亲回到灶间。屋外山风尖厉。
他又说:“来中国4年了,在东北冻烂了脚。我不愿打中国人,可是子弹打不完,官长会杀掉我们。子弹就往天上打或埋在地里。一次中国人追我们,地瓜蔓子绊倒了我,子弹从头上飞过去。佛看见的!佛看见的!”他声音嘶哑,不知是哭还是笑。
母亲端来一碗水,他点点头继续说:“官长派我们给中国孩子糖,中国孩子统统不要。日本打不赢中国!我不能回家啦!”他咧着嘴像个忍不住痛的孩子。
穿好大衣背上枪,他犹豫了一下,又解开大衣扣子,从军服上兜里掏出一个雪白的纸包,小心打开,红光一闪,抻出一条丝带,他探身把丝带横放在熟睡的姐姐枕头上,羞怯怯地说:“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孩,我喜欢她!”说着伸手去摸姐姐的脸,母亲闪身坐到炕沿上,挡住了他的手,顺势拈起丝带,仔细叠好包好,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上。他怔怔地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,最后收好纸包,低头跨出门槛。
从此,再也没看见这个鬼子来站岗。鬼子哨兵也不敢再离开地堡。
一天,冬姥爷颠颠来我家,擎着几块烫手的烤地瓜,才迈进二间就喊:“老侄,起来!有报告!”父亲嘘他“轻声!”他音高不降,“这个事儿,没法小声说。”见父亲皱眉苦笑,便跨上炕凑近父亲说:“今早晌在柳沟,日本小鬼子炸飞啦!这晌树上还挂着胳膊腿儿呐!”不等父亲追问,自答道:“前些日子,见小鬼子一车一车过人,游击队没敢动。后来报告说,威海拢共就这么几车小鬼子啦 ,站着拉出去,蹲着拉回来,驴转磨呐!哈哈,狗日的快到头儿啦!”他手拍瘸腿仰天大笑。父亲别有深意,笑说:“多亏那个报告哇。”冬姥爷眯眼甜蜜一笑。
不久,听说一个12岁的小沙弥化缘潜进日本兵营,游击队递进汽油,一把火烧得鬼子像油炸蚂蚱。那孩子也火化了。据说他家有百余亩地,就他一棵苗,怕养不大,舍到庙里。
鬼子岗哨丢不起,撤了。游击队赶集似的进进出出,码头上几次大爆炸,我家在山上也听得见。
冬姥爷给父亲报告得更勤了。有时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儿,母亲便给他盛一碟风干咸花生米,一碟腌小蟹子,老爷子滋儿咂其乐无穷。母亲几次想问问那个年轻鬼子还有没有,到底也没敢问。
转年梨花开时,传说鬼子要跑了,也有说是往昆嵛山扫荡。一天小雨乍晴,母亲推门,忽见梨花中开了一簇红花,近前细瞅,是朵红绸花。母亲轻轻一拉,两端脱结垂下,竟是那条红丝带!山风吹拂,红丝带在梨花间飘绕,飘绕……几场梨花雨,红丝带褪成了梨花色,便被日夜疯长的梨树叶子淹没了。
“不知道那个裁缝回去了没有?”母亲这样结束了故事。
“那个裁缝回去了没有!”每看日本侵华内容的影剧,我总会想到那个独生子鬼子兵,那个还没娶媳妇的大孩子。
两年前,一位女友远嫁日本,她先生年长她30多岁,曾经是个鬼子兵,在中国山东作战时丢了一条胳膊。他现在主办一个日中交流组织。有人骂这位新娘是汉奸,甚至招数人上门声讨。我支持了她。多么巧,婚礼上,新娘着雪白衣裙,头系一条红丝带。
世界上许许多多事情说不清楚,须靠良知来判定。良知,就是神意?
兹以此文纪念甲午战争一百周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