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 术
萧 虹
2002年元宵节的前一天,我提着简单的生活用品,心怀忐忑地住进了北京医院。
这是我生平去得最多的一家医院,听说以前只对高干开放,不知从哪一年开始,也面向平民。那天,离我们刚举行婚礼的日子不足一个月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——蜜月。六年过后,我又一次来到这里,平安剖腹产下我的儿子——川!那是汶川地震的日子。这是后话。
再回到2002年,那时我还很年轻,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。
推开病房,半躺在中床的中年大姐,虚弱而充满怜惜地望着我,然后对坐在她身边的丈夫小声嘀咕道:“这么美的女孩也会生病!”我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温暖,感谢她的惺惺相惜,感谢她的慷慨用词。
后来我得知他们来自东北,她是一所中专老师,得的病叫做“肝硬化”,更加难以医治。
生病,没有什么可耻的,因此我从不忌讳。我得的是“重症肌无力”,这几乎是一种绝症。因为无法根治,很多人被它夺去生命。但值得庆幸的是,它不会传染,情况好的话,可以达到临床痊愈。
病房里有三张床,我被安排在最里面,靠着墙。我一上床就开始看书,一来可排解烦闷,二来也不至白白浪费时间。
书并不重,普通开本,但还是没力气长时间用手拿起,只能平放在被子上。坐着看累了,就侧身躺着看,眼睛几乎挨着字了,于是把枕头折叠,头下垫高一点,这样眼睛到书的距离就有了坡度。这样的缺点就是坚持不了多久,因为身体和眼睛都更容易疲劳。但是坐着时,背上就像背着一块巨大石头般沉重,并且一天比一天加重!眼睛严重怕光,往窗外看一小会儿就会感觉刺眼。对着一个地方看久了,不仅干涩难忍、还会产生重影。分不清哪一个虚无,哪一个是真实。有时不得不无奈地闭上眼睛。每当此时,一股难以抑制的绝望就会油然升起,眼泪便不争气地往下流。
几天后,我终于按耐不住,每天都要去问医生:“我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?”对手术的渴望,仿佛小孩子对盼望已久的礼物或者奖赏。
眼看着比我晚住进来的病人都做手术了,我还在傻傻地等。然而我得到的回答却永远都是:“快了,再等等!”我多想赶紧手术,也许手术后病就好了。还有,早一天手术,就可以少一天住院的开销。我的手术费全是借来的,向我的老师和朋友借的,所以我心急如焚。一个心直口快的热心肠大姐偷偷跑过来对我说:“你这孩子真傻啊,你不给医生红包他们怎么会给你安排?”她是一个东北的肌无力病友家属,她的丈夫上个月刚做完手术。我恍然大悟。然后我跟家属商量红包的事。家属像小偷一样把红包送给了手术医生,面红耳赤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。
第二天,我终于盼来了手术的通知。抽血、各种化验、心电图……麻醉师如期而至,也给了他一个红包。
3月8日,那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,手术的日子,值得纪念的日子!那个日子,犹如的我的重生!
注射完麻醉药,耳边响起医生轻松自然的交谈声,手术器械清脆的碰撞声……这一切,让我感觉平静安宁,我在医生有条不紊地工作状态中逐渐失去知觉。
两个小时后,一个医生推出手术室的大门,将一份大约三分之一巴掌大、血肉模糊的肌肉组织,展现在我的家属眼前。说手术很成功,那就是我增生的胸腺。从此,我的胸腔里少了一个零部件——胸腺(不懂的人很容易理解成乳腺,其实完全不同)。
麻醉消失后,强烈的疼痛将我唤醒。灯光下,发觉身体到处插满了塑料管,我仿佛被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。病床很高,仿佛悬置在半空中,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闪现的波状线条,那是我的心跳。原来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。不知已经是夜里几点了,有几个护士在轻声聊天。旁边每个高高的床位上依次躺着不同疾病、不同年龄、不同性别,和表情同样痛苦的病人。他们也都和我一样,刚接受过开胸手术。我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个巨大空旷的山洞,里面有巨大的水滴从上往下匀速滴落,激起巨大回响。那巨大的回音,其实就是我的心跳声。我实在忍受不住了,咬牙痛苦地对护士说:“我刀口好痛!”护士过来看了看,然后给医生打电话。我忍痛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,得到答复是打一针杜冷丁。我如释重负。注射过后一小会儿,杜冷丁仿佛在我体内关闭了疼痛的闸。疼痛感渐渐离去,我终于进入连绵不绝的恶梦。
再次醒来,天依然没亮,手术医生来到我面前。他低头和蔼地看我,亲切的向护士询问我的情况,仿佛我的至亲。
第二天凌晨,护士将牙杯和牙刷递给我,叫我刷牙。我惊讶地睁大眼睛,不是知道我肌无力么?在此以前,我一直都是双手抱着牙刷刷牙的,仿佛牙刷足有一百斤重。现在这情况,至少左手是不能随便动的,因为插着输液管。但护士却并不在意地说:“试试吧!”我只好犹疑地接过来,试了试,奇迹出现了,我居然能够轻松举起牙刷刷牙了!
抑制不住的兴奋!几乎眼泪都要溢出来了,我的病好了!等到下了地,终于证实了我的想法,我的腿也有力了,自如地迈开步子,多走几步,依然不会腿软摔倒!
2013.10.31